我的邻居死了,一个疯了十多年的男人。
也不算是普通的男人,他是我父母的同事。一直住在这个家乡大院里很久,久到以至于他以及他的家人,也是我儿时回忆里很重要的一份子。
大约是过了25岁之后吧,从前我觉得,那些跟自己有关的,离开人世的熟悉之人,本该是爷爷辈的年龄,而今却是渐渐变成了跟我父亲一辈的人儿。
不是为了伤感死亡这件事情本身,只是想到了这个男人的妻子。男人跟她的妻子,都是我父母的同事。十多年前下岗,但是单位提供的房子一直住着。
我们从前是关系很好的邻居,你在《请回答1988》里看到那些,我们这些孩子拿着自己家的瓜果蔬菜,各种干货,偶然所得的好吃好玩意,到他们家交换。
这般礼尚往来,就是我童年时候的日常。我很感激这段经历,它让我明白分享的真正意义所在。
邻居夫妇一家的轨迹跟我们家庭很相似,下岗之后,没有了收入。男人不愿意抛头露面做自己不屑的工作,于是女人开始顶起全边天,挣钱养家,照顾孩子,兼顾家务,以及,迅速地老去。
我不记得男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疯的,只是某天夜里放学,看到他在楼下,打了一瓶白酒,在喃喃自语。脸色不似从前,乌压压的一片。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一句印堂发黑是什么意思——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老天爷你快来收了我吧”的魔咒。
后来的这十多年,男人渐渐足不出户,女人早出晚归。贫贱夫妇百事哀,他们也一样,开始争吵,继而打架。女人哭闹,男人默不作声,只是天亮之后出去打酒,在家发呆。
我去过他们家里的,那是在这个男人所谓堕落之后的第六年。屋里不算脏,可就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冷漠,没有半点所谓一个家的温馨。
后来才知道,女主人带着自己的儿子,在外地租了房子,只有节假日以及过年时候,才会回来打扫一次。可是即使是这般,男人还是会抓住这本就不多的时日,把好不容易打扫干净一次的家里,再次摧毁成地狱。
好些年的年夜饭,我们家里在看春晚,隔壁传来摔碗,摔热水瓶,摔锅,争执到歇斯底里的声音。我妈叹了一口气,总是说,算了,不去劝了,这么些年里,该帮忙的已经尽力了,我们心里不亏。
再后来,是我参加工作之后,我妈一次电话里说,不想再当他们家的邻居了,男人夜夜唱歌,电视放到最大声,屋里的灯亮着一夜,好几次水龙头的水满了出来,哗啦啦流到过道上。
我回复,买新房的事,给我一些时间,我努力,我尽力。
其实男人不是疯子,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假期里我回家,过道上遇见他,他总是说一句,小令都这么大了呢,都出来工作了呢。大年夜在天台祭拜神明,他烧一把香,然后告诉我,小令啊,你要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
天气好的时候,我在晒被子,遇上他,他抽着烟说,小令真勤快,要知道,一个人整洁起来了,心里也就高兴起来了呢。
我确定他不是疯子,因为我从来不会畏惧他会不会发疯打我,我甚至愿意陪他聊聊天。
我看着夕阳里的烟囱炊烟袅袅,可是却不敢问一句,您吃了么?因为只有他一人在家,他从来不知道何为过日子,也从不见他做过饭。
我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吃饭,又是怎样活过来的。
我尝试着去理解他,从前事业单位风光的职员,一夜之间因为体制改革,好生活一下子变差。我还觉得,应该是他的中年危机提前到来,又恰好是事业最失意的时候,无处寄托,所以干脆任由自己堕落。
总之,一个人只要开始愿意主动放弃人生,芝麻粒般的理由都是天大的借口。如雷雨般轰隆向你袭来,迅速把你打到谷底,不再给你任何反弹的机会。
他总是跟妻子吵架,跟儿子打架。儿子总是说,等我长大了就砍死你。他瞪着黑压压的圆眼,好呀,你倒是来砍啊!
前年时候,我给父母买了新房子,跟公司请了假回去帮忙搬家。那几日里,他偶尔在我家门前徘徊,我妈总是刻意想要把门关上。
我假装出门溜达,果然,他发问了,小令,你们搬走了,会有人租这个房子吗?
还不知道呢。
嗯,搬走也好,就没有人被我半夜吵醒了。
我沉默。他貌似喃喃自语了一句,也就是说,没有人跟我说话了。
他说的是实话,这十多年来,所有的街坊邻居遇见他就躲,不得不碰上的时候,就打声招呼。再到后来,干脆视若无睹。擦肩而过背后加一句,那个疯子,唉。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陆陆续续听到他妻子的事情,打了很多份工作,儿子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每一个月回来看这个男人一次,新买回来的东西依旧被打碎。
她依旧这般十多年坚持了过来。没人问过她为何不离婚,我也不曾想过这个事情。
直到这一次夜里,我妈的电话到来,谈起春节的安排,我无意间提起这个男人。我妈说,啊,那个疯子,死了都半年了。
就像是说今天夜里杀一只鸡炖汤一样,我妈平静地,冷漠地,告诉我这一句。
我万般震惊,可是却只能一个人消化。
我作为一个女性,追求独立,尊严,自由,可是并不会把自己认定为女权主义者,但是稍稍也会觉得很庆幸,得以迎来这般洪流。
这些年,女性觉醒意识有了很大的进展,可是在中国这个国度里,大声叫喊的人很多,实践者却是少之又少。
我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所以从不去问,为何她要过那样悲惨的生活,为何这个家庭这么糟糕了,还要持续下去?
我本来就知道,我的家庭也有无数难以说出口的部分,只是都在努力而小心翼翼前行罢了。
可是我一直有一个理念,在某种程度上,男人是要比女人脆弱的。
这份脆弱,我说的不是体力上的对比,不是深究精神层面的对比,而是对于突如其来的人生大事时候,男人更容易倒下。
是有很多例子的。
从前看到地震新闻里,一个妈妈为了给孩子喂奶,一直支撑到孩子被拯救了,她才死掉。可是她身边的丈夫,很早以前就断气了。
聂树斌案的这些年里,听说他的父亲无数次崩溃自杀未成,倒是他的母亲,只要有记者前来调查,她就会事无巨细地阐述自己儿子的冤情。
“一次次地说,就是想着,哪怕有一个人被说服,愿意帮助他的儿子伸冤,那就是值得的。”
我看到这些背后的细节时候,万分触动,甚至想要大哭一场。
不是因为女人足够坚强,而是她觉得,那是她的任务。她要拼尽一切,换得一丝希望。而为了这一份希望,她要保证自己可以挺过去,不可以倒下。
我想到我的邻居疯子男人,一个本来平常人家的好人,一夜之间,突然变得对生活穷凶极恶,就连亲情也无法挽救他。
他的妻子带他去算命,做过无数法事,可都是无用。他用十多年的时间,逼走了所有关怀他的人,尤其是换来他妻子跟儿子的死心,还有恨意。
听说她老婆离家出走那一天,他在家里坐到天亮。他傻了,“我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我以为她闹一会儿晚上就回家做饭了。”
男人是习惯性选择逃避跟麻痹自我的动物,总是以为,女人永远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一个男人只要离开了女人,就会变的脏乱臭,就好像一个巨婴,拖着成人的身体,面对着外界的质疑依旧理所当然——我现在一个人过,邋遢些怎么了?
倒是我身边那些选择从糟糕婚姻里逃离出来的女人,开始真的再一次做自己,由内而外,居然都比婚姻里那个妻子身份要温柔平和。
我从前不明白,很多年以后,我问过我妈,从前你跟我爸都快要过不下去了,为什么还愿意留下来?
她回答,我怕自己走了,你爸过得不好。
“他从来就没做过饭,他什么也不会,他连自己的衣服放在哪个柜子里都不知道,我要走了,估计他都活不成了吧。”
我开始理解,那些不忍离去的原因,一定是“我怕自己走了,你过得不够好。”
如果一个女人愿意离开一个男人,一定是某样难以忍耐的痛苦,足以抵消掉这份心疼跟不舍,她才会做出那般决定吧。
女人是悲悯的,悲悯是责任,也是枷锁。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去。只是因为与你有关,所以你才在意。
那个叫做欧维的男人,他只是在书里死去了。而陪伴我的邻居男人,我童年时候的好叔叔,我父母的好同事,我发小的好爸爸,我邻居阿姨曾经的好丈夫,最后把自己弄死了。
他不值得同情,可是他却让我同情。
此生我们都带着任务而来,为自己在各个阶段的不同角色而尽力一场。如果可以,晚一点结束这些任务,或许到尽头时候,即使算不上伟大,但是至少,可以让自己被别人铭记一场。
没有人铭记这个男人。他是在半夜里,饿死在沙发上的。他的妻子回来草草结束了葬礼,他的儿子甚至没有回来——他有自己的理由,我这个年纪已经可以理解的理由。
只是他走了,抽走了我儿时回忆里的一部分。我想以自己的方式,悄悄地写下这些片段,只是为了记住一个平凡的,堕落的,甚至不值得同情的男人的死去。
他与我有关,我有些难过。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