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才是永恒的存在

　　我从初中开始上寄宿学校，而后开始了十年的寄宿生活。

　　初中是在小县城里，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家。可是即便如此，在我进入初中第一年的时候，那种恐惧至今还会偶尔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是个很幸运的孩子，母亲贤惠，父亲温和。在某种程度上，我得到了我在这个童年时期应该得到的关爱。

　　可是就是这一份关爱的依赖，让我在面对“从此以后，我就要在另外一张床上过夜了。”这种新生活感到极具不安。

　　初中这三年的时间里，我在每一个周五回家的夜里都会心事重重。因为一想到一天之后，我又要离开这里。这种失落，远远大过于我此刻回到家里的这一份快乐。

　　毫不害羞的说，我的每一个周日的早晨都是在哭泣中醒过来的。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犹如一个开闸，我知道从这一个早晨睁开眼睛开始，就意味着我可以听到我妈在厨房里给我准备带去学校的种种了。

　　她会帮我去阳台收衣服，把洗好的运动鞋用袋子包起来。买好了当季的水果，偶尔有晒好的红薯干。冬天还会带一小瓶肉酱。还有一块一块的零钱。

　　这一个上午下来，她总是忙碌这忙碌那，可是唯独没有看到我的眼泪。

　　很多年以后想起来，我至今还是无法理解，她是因为真的忙碌而没有看到，还是即使看到了也假装无视，这样子可以让我自己一个人去释放情绪。

　　这种委屈积攒了一段时间。有一个周日的早上我很任性，就是不愿意起床。其实我很早就醒来了。我躲在被子里哭，直到我妈进来，掀开被子，看到枕头边上早已湿透的一片。

　　我本以为我妈会安慰我，可是并没有。她离开了。

　　不一会儿我爸进来了。他在房间里来回荡了几轮，然后缓缓的说出一句：起来吃饭吧，送你去学校之后，我还有我的工作要做，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的。

　　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

　　我至今都记着这一句话。也是我曾经对于这个父亲在某一段时间里的记恨。

　　直到很多年以后看《绝望的主妇》，看到剧中的女主角们所经历的那些生活里的不堪，被鸡毛蒜皮逼到发狂的时候，那些女人身边的丈夫们在同一个环境里所经历的多重压力，第一次让我震惊。

　　如果说一个女人在经历家长里短之后，还拥有自己的三五女友，可以八卦聊天发泄的时候。而她们的男人却如同一块沉重的木头，老人、妻儿、工作，生活里的一切开销，精神上的失落、紧绷，这些所有的重重压力，如同一把把斧头向他砍来。

　　他很疼，可是他不能说。

　　好像没有人告诉他，可以如何释放这种压力。甚至有时候是他自己选择旋转于这个漩涡里，不愿意停下来思考。因为无力解决，所以更害怕一种沉默之后的冷静。

　　嗯，我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理解我父亲的。

　　那一次大哭之后，我发现我的委屈并没有得到理解。这个我本来期待中的戏份，并没有按照自己所臆想的剧本发生，而是尴尬的结束了。

　　这种尴尬让我开始闭嘴，用另一个词来说，就是开始懂事了。

　　后来我去市里上高中，一个月放一次月假。因为市里离小镇上很远，几趟转车下来，可以待在家里的时间几乎也就一个夜晚。可是即使这般，我还是在每一个月末的时候归心似箭。

　　可是这样一来，这种告别更加痛苦了。因为当我知道此刻我进入家门开始，就意味着我必须得一个月以后才能回来了。

　　从当初的一周延续到现在一个月，这种告别周期的扩大，让我在不得不勉强适应当中，拿出那一句“现在辛苦一点没关系，以后上了大学就好了。”来安慰自己。

　　可是我错了，进入大学以后，一切并没有好起来。

　　这时候的归家，变成了只有寒暑假两次。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到另外一个省市，交通工具从大巴变成了简陋的绿皮火车。

　　我跟很多新生一样，在父母的陪同下去大学报道，安置宿舍，而后第二天他们就要离开了。

　　那天早上我送他们到学校门口。天色很早，来往的人不多。我想过很多如同电视剧里面的告别情节：父母一步三回头，我自己在原地哭成泪人。

　　可是现实的情节是，爸妈很快就拦到了的士，然后上了车。甚至我连招手告别的样子，他们都没有看到。

　　我也并没有哭成泪人，只是哽咽着，尽量让眼泪不要出来。

　　烈日炎炎下，从家乡跨越到一个我未知的新城市的长距离，更是加重了这份沉重的不舍，以及孤独。

　　大学第一年假期的时候，我本以为自己这么长一段时间才回家，应该得到家人很隆重的期盼。

　　可是事实上并没有。

　　他们依旧忙碌，只是在晚上吃饭的时候，偶尔问起一些我在大学校园里的生活。除此之外，我在家里的存在，跟我之前离开的时候，貌似没有任何差别。

　　这种正常感让我感觉很失落，如同一个没有得到重视的孩子。我出走远门半年归来，这些日子里我在他乡经历喜怒哀乐。我背着一箩筐一箩筐的故事，想要回来告知他们。可是他们没有心情聆听，因为他们要疲于奔波生活。

　　再后来是毕业以后进入职场，这一次春节回家我很开心。公司放假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三十前一天，回到家里很是热闹，因为已经开始在筹备年夜饭跟年货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假期有多么奢侈。就在我还在适应春节的热闹气氛时候，我才突然反应过来：我已经不是那个拥有很长一段寒假的学生了，几天以后我又要离开了。

　　这是一件很恐慌的事。从此以后，这种奔波一年，然后回家三五天，然后很快又要离开的日子，将会成为一种常态。

　　此刻我才明白有过来人为什么当年会告诫我，说要好好珍惜自己还在当学生的日子。因为在后面的日子里，你甚至连多一点逃避、冷静、喘息的日子时间都不够。

　　这一刻我深刻体会到了。

　　每次春节过后，离家之前的那个夜里我都会失眠。早上起来的时候会情绪低落，但是成年人的我早就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

　　只是会在刷牙的时候对着镜子发呆那么三五秒，说不上会掉眼泪，最多是小心翼翼的抽泣一下。

　　继而打开水龙头，这哗啦啦的水流声，不是为了让自己得以有机会放声大哭，而是在心理暗示自己：嗯，差不多可以了。

　　如同一种仪式。

　　等我再一次抬起头照着镜子的时候，我要收回那一脸哀伤的表情，若无其事的收拾行李。

　　面对着我妈不厌其烦的唠叨，我一边把她给我准备的大包小包塞进行李箱，一边说上一句：你真的很啰嗦耶。

　　这启程的一路上，我都要想尽各种办法转移自己的离别哀伤。直到大巴开动的那一刻，发动机的轰鸣声会提醒我：此刻身边都是陌生人，你可以哭了。

　　我就静静的靠在窗边，脑海里回忆着十分钟以前我妈还在持续的各种叮嘱。就是这大段大段的啰嗦叮嘱，才可以支撑我这一路，回到我所要奋斗的城市里。

　　我曾经疑惑过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小时候懂事开始，就一直要经历离别。从离开家里去学校念书，从离开家乡去外地工作，从离开父母走入另外自己的小家庭里。

　　我继续会散发自己的思绪：将来有一天我们自己也会成为父母，我也要眼见着自己的孩子长大，看他离开去上学，看他离开去工作，看他离开我的身边再有自己的小家。

　　这种一代代的传承，除了让我有一种敬畏，剩下的多半是关于离别的恐惧感——就好像人生来就是用来告别的。

　　既然告别是一件这么哀伤的事情，为什么我们不能想一种方法去解决它?

　　可是后来我明白了。

　　我的明白，是从死亡当中领悟的。

　　从很早开始，我就意识到要从时间的长河去看待一件事情了。但是我之前的思维里是从历史的格局观去看待的，而并没有切入一个人个体的生老病死本身这个主体。

　　直到某一天夜里，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词语：尘归尘，土归土。

　　就是这一刻，我开始意识到，人从一出生开始，就已经开始走向死亡。以前我很害怕死亡这个词语，可是后来这些年里，我开始慢慢接受它，并且淡化这一份恐惧。

　　其实最大的功劳并不在于自己成长了，而是在于这十几年来不停地在经历告别。每次告别的时候都要心疼一阵，都要留下眼泪的痕迹。

　　尤其对于我这种天生敏感型的人，对于这一种离别的感伤，尤其会放大。

　　直到今天我特别感激这一种离别的经历。因为就是这一次次或者短距离，或者长距离的告别，会让人磨练出一种接受：就是终有一天，你我跟这个世界都要有一场巨大的告别，谁也逃避不了。

　　而上天之所以善良的部分是在于，它就让你在这一场场小小的告别当中演习，让你提前感受这一种哀伤。而在后来当你经历生离死别的时候，这一份你所磨练出来的承受力，不至于让你在瞬间崩溃。

　　我觉得这就是悲观主义者所能得到的好的一面。我们会放大对整个世界的悲哀，同时也理解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走向结束的过程。这只不过是一个早晚的问题。

　　这就是这一份“总会到来”所赐予我们的时间，让我们更加感同身受到自己存在于此刻的珍贵。也会让我在体验生活的时候，不再去想要纠正别人的人生，而是更在乎此刻自己能够得到什么。

　　就我过往的抑郁人生经历而言，我总觉得那只是一种很肤浅的，纯粹很抽搐的不快乐。

　　如今我愿意自主选择走出抑郁的动力，是在于我愿意接受更高一个层次的悲观主义：那就是理解到告别总是一种永恒，继而在此番对比下才愿意享受，并且珍惜当下所能拥有的一切。

　　我觉得这才是幸福感知力的一种高级表达。

　　我已经过了那一个情绪容易波动，甚至是歇斯底里的年纪了。如今对待告别，无论是远离家乡跟父母告别，还是每一次换了新的工作跟旧同事告别，亦或者是看着我身边的同龄朋友结婚然后离婚......这一切我都开始学会了平静面对。

　　虽然这个过程依旧会有很多起伏的细节。可是你知道的，情绪有时候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我觉得最好的解释就是蔡琴唱的那一句：就让他淡淡的来，就让他好好的去。

　　这个“他”之于我此刻的表达，就是任凭你此时的喜怒哀乐，你只需要接受它的存在、呈现、释放、隐忍、接受、淡化，最后是回归平静。

　　离别也是一种情绪，你永远无法跟它计较，更不要说是对抗了。

　　唯一可以做到的部分，就是归来之时，让自己享受可以跟家人朋友团聚的时刻。继而离别的时候，一个人上路也不会觉得倍感孤单。

　　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这操蛋的世界里，假装成一个乐观主义者，去活出那一番会不会有可能更好一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