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抗争是一辈子的事

　　我以前写过的文章里有提起我一个表姐的故事。她出生在农村，是家里的长姐，下面有很多个弟弟妹妹。免费关注微信公众号 jijiewangcom ，就能天天收到季节网新闻了，还有机会和主编小节姐一对一私聊喔。

　　可是即使这般艰苦的环境，她依旧拼命想办法让自己考上了师范大学。而家里的其他弟弟妹妹基本上都是在上完了初中以后就就辍学打工去了。

　　表姐后来跟自己的大学同学恋爱，毕业以后分配到了小镇上当一名老师，然后她跟表姐夫结婚两人结婚。

　　两个人都是穷人家出来的孩子，所以省吃俭用。加上表姐夫聪明能吃苦，这些年下来生意做得也还不错。

　　九年之后，他们在县城建起了一栋小洋房。新家入宅的时候当然邀请了一众亲戚去喝喜酒。刚好是我参加工作第二年遇上年假，所以也回去老家参加酒席。

　　那几天的时间里表姐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直到第三天的时候客人陆陆续续送走了，自己终于可以坐下来吃一顿饱饭。

　　可是表姐没怎么吃饭，反而是喝了很多酒。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她碰酒这样东西。可能也是酒量不好，不一会儿她就满脸通红一副微醺的状态了。

　　她喊我扶她进房间里休息。她并没有躺下，只是一个人坐在床边喃喃自语。我只好在一旁坐着陪同。可是不到一会儿，表姐突然一瞬间“哇!”的就哭了出来。

　　毫无征兆，吓得我一脸茫然。

　　我很慌张，赶紧把我妈喊了进房间来。另外还有两个阿姨。可是表姐哭到根本没有停不下来的样子。

　　话说我妈刚走进房间的时候，她什么都没问我，就明白了一切。我妈看着表姐说了一句：这个孩子过得太苦了。

　　我这个表姐就是《欢乐颂》里樊胜美的原型，甚至要比樊胜美辛苦夸张很多倍。

　　作为家里唯一一个大学毕业出来有正式工作的人，表姐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养育父母的责任。下面的几个弟弟跟妹妹这些年相继外出打工而后成家。本来就好吃懒做的他们没有任何积蓄。之后生儿育女，日子过得是越来越穷。

　　一开始表姐也是愿意帮衬，从弟弟妹妹的结婚，生孩子，孩子们生病住院，逢年过节送礼送钱……这些她从来没有推脱落下。

　　可是她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回报。也就是说这近十年的时间里，这些弟弟妹妹们不仅没有把生活更好过好，反而过得更糟糕了。

　　家里男人外出打工，女人留在家里照顾孩子。孩子生病了就丢给爷爷奶奶。夫妻感情不和就吵架闹离婚。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的瓜果被隔壁家偷走了要打架。这些芝麻绿豆的事情，他们全部拿出来，每天电话轰炸表姐。

　　表姐活生生练就成了他们家族的专业消防员。

　　这还不算糟糕的。

　　表姐每个月给父母的抚养费，两个老人心疼自己的儿子过得太苦，总是把钱悄悄给了儿子以及孙子生活。两个老人依旧下地干活，上山砍柴。累了一生病下来住院了，就打电话找表姐解决。

　　这些年表姐一次又一次的回老家里，耐心劝导父母，鼓励弟弟妹妹们要有自己的工作，顾好自己的小孩跟家庭生活。

　　可是耐心无用，一切都没有改变。

　　于是表姐换了一种风格。她只能半是安抚半是怒骂的要求自己的父母不能再让儿子们啃老。她义正言辞地痛骂自己的弟弟妹妹，要求他们务必想办法独立，否则就把他们赶出老家家门。

　　以上这些只是日常的其中一部分而已。

　　表姐的工作是在学校当老师，为了表现好一点可以多拿一份薪水，她兼任小学高年级的语文老师，另外还担任学校文艺队的辅导员。她从一个小小的职员做到了副校长，晚上要经常值夜班。

　　更重要的是表姐有自己的孩子。因为婆婆重男轻女不愿意照顾自己的女儿，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她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家庭。

　　虽然说各家生活有各家的苦，即使是我在小城镇里见惯了各家的残缺不堪的故事。可是这个表姐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十多年的人生轨迹里，我都有参与并且见证过来。

　　我简直无法相信如果我是她的话，我又该如何熬过来这一摊根本理不清了的狗血生活。

　　而真正让表姐伤心的部分是，她的父母不体谅她，觉得她还不够照顾弟弟妹妹。她的弟弟妹妹也不体谅她，作为家里的长姐，为什么不能把更多的钱财给我们?

　　如果把这些情节放到电视剧上的话，我一定会痛骂这样的父母跟弟弟妹妹。他们是一群没有良心的人，一群并不懂得感恩戴德的人。就如同每一次看《欢乐颂》里樊胜美的戏份的时候都会揪心难过以及咬牙切齿。

　　可是我不能。表姐的父母就是我的阿姨跟姨父，他们的弟弟妹妹就是我的表哥表姐。我没有资格站在道德的正义一方去谴责他们。

　　我唯一能够做的部分，就是心疼这个表姐。

　　所以当我妈说出那一句“这是个苦命的孩子”的时候，我瞬间就明白了表姐这一夜的崩溃嚎啕大哭。

　　一个人积攒了十几年的委屈，在别人面前要强颜欢笑，在一众亲人面前要顾及原生家庭的体面，在自己的先生面前不能过分痛骂自己的家人……她只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扛。

　　我不知道表姐哭了多久，而后她慢慢开始平静下来，只是持续的抽泣着。当时是个冬天，她脱下了自己的靴子，然后给我们看，她那脚上穿的那一双袜子，全部都是破破烂烂的洞。

　　那一刻我惊呆。

　　表姐一字一句地说：在学校里当老师不能穿的不体面，否则在学生面前就没有了大人的威严。也不能太刻意穷酸，否则跟其他的女老师就没有了什么共同的话题。所以要买两三双看上去还好的鞋，买几身还是好看的衣服。

　　可是除此之外，我几乎没有买过任何的护肤品，就更不用说化妆品了。我不舍得买好的内衣内裤，家里所有的袜子都是破洞的。

　　总觉得穿在里面不会被发现，就不舍得花钱。总觉得被父母谴责做得不够，所以总想穿些破烂提醒自己没有背信弃义。

　　每次老公看不下去的时候，我都说一句“有个勤俭节约的老婆你还嫌弃呀!”可是我知道自己说这一句的时候，心里是万千泪水在翻涌了。

　　这一段话说完以后，连我妈在场的几个长辈，都忍不住眼角里擦起了眼泪。

　　这个场景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新宅入伙，门外是鞭炮声声热闹非凡。此刻在这一个房间里的我们这三五个亲人，围绕着表姐这一个主角。

　　我作为一个刚走出社会的人，在这连呼吸声都能听到的寂静中，看着眼前几个大人们偶尔彼此安慰着，要在这艰难的日子里活下去。

　　那个时候我不够成熟，于是问了一句表姐：那要不要我们去跟阿姨姨夫(就是她父母)说说你的委屈，提出抗议。

　　表姐摇头。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生家庭的那些悲哀残缺不堪，如同一一个长在你身上的毒瘤。即使你千方百计想要割除它，可是它永远不会放过你。

　　如今事业有成，自己早已为人母的表姐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如果可以改变，如果自己的委屈求情有用，她也不会在隐忍这么多年，一心一意的付出之后，还没有落下一个好名声。

　　当时在座的有一个年纪最大的阿姨开始发话了。她告诉表姐说，如果以前你是因为报答父母恩情以及关照兄弟姐妹的话，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没有人会责怪你做得不够。

　　但是更重要的事情是，你不要忘了另外一个人的角色，那就是你的老公。

　　你除了那少数的几身衣服跟鞋子，其他的东西破破烂烂。其实你自己不在意，长时间下来你的先生也会在意。他可以理解你要照顾家人的难处，你也要尊重他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十年也也算是有亏欠于他的呢。

　　如今你住上了自己奋斗多年换来的大房子，可是你又害怕别人给你扣上“父母依旧苟且，而自己却在过着如此富足生活”的帽子。

　　这些年来从里到外，你都已经失去了自己。先不说你自己心里开不开心，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嗯，真的会出事的。

　　年长的阿姨重复了这一句很多遍。

　　我当时不理解这一番话的意思，可是我明显地感觉到表姐的表情上有了一丝惊恐反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一刻的她，开始在自己心里冒出了一些盘算的决定。

　　这些年我忙着工作，跟表姐的往来也不再像以前那么频繁。只是依稀听到消息说，表姐已经不再给父母抚养金了。她会定期的把老家里的柴米油盐等东西买齐全。父母再也找不到借口要钱进而再去补贴自己的儿子们。

　　几个弟弟妹妹的孩子相继长大要上幼儿园，表姐终于狠下心来说这个事情她绝不插手。以前那几个习惯性耍赖的弟弟妹妹终于没辙。因为如果孩子错过了上学的时间，那就是自家孩子的损失了，所以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们对陌生人很容易狠心，可是对自己的亲人，可能需要很多年才敢意识到自己要适当狠心一些。表姐也不例外。

　　前阵子我休假回老家拜访表姐，看见她的房间里换了一个崭新的衣柜。这里面多了一些质量不错的内衣内裤包括衣服鞋子。化妆柜上终于看见了一些保养品的瓶瓶罐罐。

　　虽然说不上很大的改变，可是我明显地感觉到表姐的状态要比以前平和一点。在以前那种压迫的生活状态下，她的说话语速极快，动不动就发火，经常伴随着大口的呼吸一副喘不过来的样子。

　　晚饭的时候我向她问了一句：现在二胎开放，有没有考虑再要个小孩?

　　表姐回答：这个是想了几年，现在有答案了，我不打算要二胎了。

　　她继续说。

　　一是以前也有心理压力。在小城镇这种地方，重男轻女意识那么强。直到今天还因为是只生了一个女儿，所以被婆婆瞧不起。

　　可是这些年下来因为教导有方，女儿学习成绩优秀，性格落落大方。我的事业一路高歌，有着稳定的薪水社保以及未来的退休金。

　　也就是说，我已经把最大的未来担忧——养老问题解决了。

　　第二是我作为家里的长姐，这份没得选的角色一直都是自己的心病。

　　从童年的时候开始我就开始照顾几个弟弟妹妹，喂奶换尿布哄睡觉洗衣服，去到哪里都要拖着他们。

　　我还学会了喂鸡种菜，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会烧柴火做一家人的饭菜。为的是在田地里干活的父母日落回家能够有饭吃。

　　你知道的，作为兄弟姐妹众多家庭中的长姐，你什么要求都不能提，什么都不能跟弟弟妹妹争。仅仅是因为你是大姐，所以要让着他们。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也是一个孩子啊。可是我没有做孩子的权利。

　　我知道家里穷，我害怕自己以后也会成为一个农民。我要拼了命的让自己读书，向所有的亲戚求情帮我凑够大学的学费。我知道这是我人生唯一的出路，是让我告别这一种苦难生活的最后希望。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扮演了当母亲的角色，现在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个孩子，我也完成了世俗上的当母亲的责任。除此之外，我不想再把过多的负担再强加给自己了。

　　前半生的时间里一直为别人而活，我现在只想享受眼前这一片我尚且还能够掌控的生活。

　　我问了一句：你有过恨吗?恨父母，恨弟弟妹妹，恨自己的命这么苦?

　　她回答，也不是没恨过。甚至是在大学毕业以后照顾家里这十多年的日子里，每次夹在那些屁大小事的缝隙中的时候，我都恨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他们的女儿?要成为他们的大姐?

　　可是命运这种东西是由不得你选的，你只能妥协接受。可是我庆幸的是，前几年的那一场冬天里的大哭，那个年长阿姨的提醒，把我一巴掌拍醒了。

　　我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如果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失去我现在的小家，我很有可能会自己疯掉。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要果断的把这一切阻挠。

　　所以我现在心安理得地住着大房子，我心安理得地开着家里刚买回来的车去上班，心安理得地穿着漂亮的衣服在讲台上讲课。

　　我不再畏惧流言跟别人的嘴碎，更不会害怕他们说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因为我的父母至今还在农村挣扎。

　　孝与不孝，这一杆秤在我的心里。我从来没有一个时刻能够像今天这样问心无愧，因为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付出了什么。

　　我点头。

　　这个表姐是我生命里的一个榜样，每一次回到老家必须前去拜访。每当我觉得生活中有什么难处的时候，我都会劝慰自己一句，连她这么狗血的日子都还活着，我有什么资格说要放弃呢?

　　表姐的故事也让我后来秉承着这样一个价值观：你是为自己而活，其次是顾及自己的小家，再来才是自己的原生家庭。

　　这三者的顺序是不能反过来的。

　　表姐这十几年的经历就活生生的告诉我，哪怕你为自己的家人亲人付出再多，你自己牺牲了很多，都不一定能得到别人的认可，甚至是感恩。

　　这个世界上唯一会理解你的委屈以及懂得感恩的人，就是你自己。

　　我是很多年以后才明白，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孩子的，也不是所有的家人都讲道理的。有些家长甚至是子女成年之后愿意和解，可是自己依旧蛮横无理而不愿放过孩子。

　　就像连岳先生说的，有一部分人的家庭模式在中国具有普遍性：有一极是坏人，有一极是好人，好人与坏人一生缠斗。

　　蠢而不自知的家人没得选，遇上了只能先是认命，继而是想办法抗争。

　　有时候我们抗争一辈子，也不一定会有天翻地覆的结果，毕竟日子从来都是一地鸡毛的事。那么我们倾其一生，也要努力抗争的原因是为什么?

　　是为了让自己不要陷入更糟糕的境地。是为了让自己的下一代不要重蹈自己曾经的经历。

　　这是表姐的回答。

　　我的回答是：是为了让自己不要成为自己更讨厌的人。是为了自己的此生可以多一点绝望之外的希望。是为了不要带着比恨意还要多的委屈而走完此生。

　　如果可以的话，那就试着做点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