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绕过的路，都是值得你去欣赏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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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周宏翔

　　我们家曾有一辆自行车，很旧，我已经不记得牌子，之所以说“曾有”，是因为时代真的很久远了。当我上大学那些年，和朋友讲起重庆的故事，说到那一座座绵延不断的山，穿梭在群山之中，被嘉陵江环绕的城市，实际上不允许有自行车的存在，说“不允许”有些言重了，但事实上，和中国的大多数城市相比，重庆的地形确实没有办法以自行车代步，即使是公交，上坡都需要加足马力，行驶起来轰隆作响，好像随时要在半路熄火一样。

　　而我们家就有过一辆自行车，那是我爸的，如果我没有记错，五岁前，我爸还是骑自行车上班的人，那时候一栋楼的邻居中，没有谁会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他们大多走路或者坐公交，唯独我爸。

　　我爸是北方出生的南方人，所以可能因为这个原因，他还能够非常娴熟地在山路之间骑着自行车穿梭，而我实际上没有遗传到他这么优良的基因，倒是把他那不好看的走路姿势学会了。

　　我之所以能够那么清楚地记得我们家曾经有一辆自行车，是因为我熟悉那响铃的声音，当时所住的库房楼，只要听到自行车的响铃声，我就知道是我爸回来了。童年之中，对父亲的印象其实很浅，甚至找不到一个落脚点去回忆他的模样，而那时候，父母和我确确实实住在一起，在那个库房楼的岁月里，我唯一能记住的却是外婆。那么关于父亲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缺失得只剩下自行车了。

　　那时候父亲应该还是二十几岁，连三十都没有到，想来竟然和自己现在的年龄差不了多少。当时他喜欢把我放在单车的前面，一边抱着我，一边骑车，其实这样很危险，但是他很喜欢这样做。记得有一次，天很黑，厚重的云层让人有些压抑，我问他：“如果天塌下来了怎么办?”他那时候应该是说过“我护着你，但天塌下来也不会很重，都是云，正巧可以当被子盖”这样的话，顿时我就觉得心安了。

　　关于五岁前的记忆，真的都是零星的，回头去想，也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意向。好比，我记得父母离婚之后，父亲带我去过一个偏远的乡下，他是去办公还是去相亲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就这样把我抱着，一边骑车，路很陡，路面凹凸不平都是石块，我感到昏昏欲睡，又很快被震醒了，当时天快黑了，眼看就要下大雨，他还是奋力往前，可是走着走着突然就停下来了。

　　“好像走错路了。”

　　“唔……”其实我当时真的是睡眼惺忪，根本不知道到了哪里。

　　“再往前走走看。”他好像在对我说，又好像在对自己说。

　　没走几步，就真的下雨了，那时候应该是七月天，骤雨倾盆，我们又到了根本不认识的田野间，那时候父亲手足无措，自行车就这样开到了一个山坳里，有突出的岩块，可以躲一躲。

　　当时父亲抱着我，揉了揉我的头发说，还好没怎么淋湿。而他当时眼中的慌乱和不确定，我却记得很清楚。二十八九岁的他，带着一个孩子，在不熟悉的地方迷了路，眼看天就要黑了，田间是根本没灯的。那时候，我只说了一句话：“爸，我饿了。”父亲一面感到无助，一面又有些想哭(他确实红了眼睛)，只是从口袋里摸了半天，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他说：“你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但是饿的时候其实很难睡着的。雨比想象中下得还要久，父亲就这样护着我，他身上大部分已经湿透了。

　　后来我是真的睡着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驮着我，扶着自行车慢慢往前走，后来大概是走出去了，但怎么走出去的，我确实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爆了几句粗口，然后便一个劲咳嗽起来。在那之后，他发烧去了医院，病好了就开始上班，我又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见到他，他把我放在奶奶家，偶尔来那么一两次。

　　他陪我的时间很少，后来花钱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他原本是想教我的，但是我太笨了，摔了两次除了大哭什么也不会，最后他果断放弃了，便说，去看电影吧。

　　后来之所以那么喜欢看电影，那时候和父亲也有关系，他骑自行车带我去电影院，那些年厂办的电影院还没有倒闭，还能够看到一些比较有意思的片子，老爸买票带我进去，那电影其实很大，左边是单号，右边是双号，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要分单双号。

　　有一次看《侏罗纪公园》，原本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这算是足够恐怖的电影了，但是就在我一面尖叫一面躲避着看的时候，我才发现老爸睡着了，在那么精彩刺激的电影下，他居然在打鼾，当时我就把他摇醒，他抹了一下嘴巴，看几分钟，又睡了。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不管看哪部电影，他都能睡着。

　　我们往往是最后离场的，我坐在座位上，等到开了大灯，屏幕上走完最后一个名字，我才叫他，他伸个懒腰，看着满场已经没有人了，才冲我笑笑，说，啊，就这么结束啦。然后摸着我的头，牵着我走出去。

　　他在电影院前吸一支烟，然后把我放在自行车前面，他是很笨的父亲，不会唱歌，也不会吹口哨，但是他可以把自行车开得很溜，在重庆上坡下坡的道路上随意穿梭。

　　那时候已经灯火阑珊，我抬头，就能看见他的眼睛，疲惫的，无助的，迷茫的的眼神，但是又带着微笑，勇气和义无反顾在前行。

　　他问我，你和我一起生活，觉得苦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这个问题，当时我根本没法回答。

　　他想了想又说，总之，你以后可不能像我这样没出息。说完，就长长地叹一口气。

　　有时候，明明有近路可以走，而老爸却总是喜欢绕远路，我说，老爸你是不是又不记得路了。老爸说，难得陪你一次，就想多带你兜兜风，看看风景。那些绕过的路都很长，长到我总是睡着，总是等老爸抱我上楼，把我放在床上，第二天醒来又看不见他。

　　那是我和父亲相处的岁月，单薄地我记不得多少事情，但是对于这两件事，我始终记得很清楚，一个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少年，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摇摇晃晃地穿过那些市井，穿过那些山坳，穿过那些岁月的剪影。他说，那些绕过的路，都是值得你去欣赏的风景。

　　而现在的我，每每远行在外，都会想起父亲的话，不论工作学习还是生活，总有不在预期道路上行走的时候，也觉得天意弄人，起初很是急躁，甚至觉得挫败，但是日子一久，却越来越发现，那些弯路反而让我学到了更多，几近受益匪浅。

　　有一天，我骑着单车在夜色的上海融入车流时，才意识到父亲曾经教我骑自行车时对我说的话，他教了我很多次，终究我也没有学会，他说，不学会也好，等你学会的时候，估计也就不需要我了。

　　我看着前方跳转的红绿灯，突然有些出神，后面的汽车鸣笛把我拉回了现实，我踏着自行车越过那条斑马线，想起父亲的脸，却怎么也不够清晰，原来，我们竟有五年不曾相见了。

　　「后记：我很少写关于父亲的文章，是因为我总是对他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感，那一辆单车终究还是废掉了，后来我也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骑自行车，唯一的一次，就是最后上大学前那次旅游，父亲带着母亲，穿梭在阳朔的山水之中，而那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了。」

　　——本文选自《我就喜欢不那么好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