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不少同龄人,我有一个“优势”:
从小地方来到大城市,读完四年大学后,我的爸妈并没有急着召我回家乡,用一份稳定的工作把我安置于他们的羽翼之下。
只是爸妈不知道,他们当年热衷于让我考到大城市,在数年之后,我可能会变成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怪物”。
前阵子回家跟舅妈喝茶,她说已经为今年刚高考完的表弟安排好了四年后毕业的道路:家乡某局某科的领导是她的中学同学,表弟从实习阶段就可以去那里上班。
“我一切都想好了”。
她一边沏茶,一边心满意足地笑着。脸上满是踌躇满志,一副势在必行的样子。
为什么不主张表弟考一个家乡本地的大学呢?我觉得这趟路有点绕了。
“哦不,大学四年,还是应该去外面大城市看看世界的。”
我发现对于大部分家乡的长辈来说,他们内心依然认为中国的城市之间存在“进阶”的差距:
他们年轻时都是从农村或者更小的城市闯入现在的城市,却止步于北上广深之前——对于他们来说,人生这场通关游戏,能够打到现在这座城市,已经耗尽了他们的能量。
在他们的想象里:一线城市,永远是一个更高阶的生活战场。
去到已是收获,留下来更是战士。
只不过,舅妈认为她的儿子不需要为这种战斗付出太多代价,去大城市刷点经验值,“体验一下就好了”。
相比之下,我的父母更为绝对。
毕业那年我曾经萌生过回家工作的念头,被我爸当机立断地反对:
“你那么辛苦地考去大城市,回来这种小城市能做些什么?”
他一辈子辗转多个城市,人生字典里更加信奉“人往高处走”这种简朴的道理。
他们依稀确信,大城市有更多的工作机会,更公平的竞争环境(其实并不一定)。至于留在大城市的道路是崎岖或者平坦,都应该由自己去承受。
我确实从中掌握了很多生存的技能,也得到了很多想象不到的自由:
没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好处,就是对怎样支配自己的时间有绝对的主动权。
只要身体健康,当个良好市民,可以认为一个离家的人在生活上做的所有选择,都不需要向父母解释。爱跟朋友浪到几点就几点,更自由地挑选合适的工作。
这是一种浪漫的“离巢”生活:从原生家庭独立之后,哪怕我们与父母的感情再深厚,你也能很确信自己逃离了他们的控制。
有时回家跟父母无可避免地争吵起来,但回到自己所在大城市的家,就会放松下来:谢天谢地,一切安静了——这种距离感其实是令人感到舒适的。
而这种感觉从十八岁开始,就从一而终地支撑着我们对生活的想象:打开家门,天地辽阔,我们可以开往任何一个远方。
然而我也时常在想,其实父母们有没有后悔过赋予我们这种自由?因为这种自由,可能就是没有“建立一个新家庭”的原因。
生活在大城市和“建立家庭”当然不冲突。但不能否认的是,存在多种可能性的生活体验,相当大程度冲淡了我们建立家庭的迫切欲望。
每当和母亲坐下来聊天,她总会殷切地拿别家哪个同龄人又当了爸爸做例子,然而苦口婆心地说一句:
“儿子你该努努力了。”
当然我也可以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每天加班没有空。”
“处过几个,都不太合适。”
残忍的事实是,对于在生活这头占据主动优势的我们,他们不具备任何辩驳的能力。
更有可能令他们不安的是,大城市除了给我们提供了足够多的欲望,也为我们的状态提供了各种离奇而又合理的理论。
无论是女权精神、不婚主义或者丁克家庭,这些在小城市稳定生活里看来完全是“离经叛道”的东西,你都可以在大城市的个体中找到足够多的支持者和理解者。
我们把这些看成志同道合的朋友,而这些朋友能让你在孤独的城市生活里看起来不会那么像“怪物”——实际上也没有那么多的人介意你是怪物。
对于所有有志于独立生活的人,能从血缘式的交际网跳向另一块更坚实的踏板,而不必担心生活从此塌陷,才是大城市生活难以言说的魅力。
父母们也没有做错。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把自己的孩子推向一个机会更为丰富的世界,也意味着他可能从此走入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黑洞。
这是摆在所有愿意给予他人自由的人面前的永恒难题:
当他拥有一把钥匙,总会想要打开更多的门。
困难的不是如何告诉父母这个真相,是在于心不忍时,怎样让自己的选择和他们的愿望达成“和解”。
我的父母理解不了任何一种理论。只不过每次当我母亲迫不及待地催婚时,我的父亲总会抢出来替我说一句:
“不要听你妈的,三十多岁才结婚的,大城市多的是。”